澎湃新闻记者 庞静涛 范佳来 直播间里，主播手持一枚金灿灿的吊坠，在镜头前快速翻转：“家人们看好了！足金吊坠，假一赔十！”弹幕疯狂滚动，订单数跳涨。 鉴定证书加持、“先鉴后发”的承诺，像一道护身符。许多的消费者涌入网购平台，网络场景里，有粉丝群，有深夜里陪伴的卖货主播，消费者在一张张证书、一份份“假一赔三甚至赔十的”承诺里下单。 随之而来的，是“一夜消失”的粉丝群，关闭的店铺和耗费精力的维权无门。澎湃新闻调查发现，不同于此前被曝光的批量定制虚假证书，即使是在平台合作背书下的“真证书”，也很难确保消费者买到的是真黄金。 直播间的套路 唐女士告诉澎湃新闻，她在某平台店铺花费近4000元买了一个附有检测报告的18K金（黄金含量75%的合金）手镯（饰品标明重7.66克）。因被回收黄金的店铺拒收，唐女士发现自己购买的18K金手镯并非K金产品。此后，唐女士将饰品送检，检测结果为铜锌合金。 唐女士购买的“18K金”手镯被鉴定为铜锌合金 消费者提供 无独有偶，王女士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她向澎湃新闻展示的一份检测报告显示，其花费526元购买的产品为“足金玛瑙吊坠”，包含绳重、含签重的总重量为6.08克。鉴定书的出具机构为江苏中质珠宝玉石检测有限公司东海县分公司，质检结果包含了检测编号、校验码、鉴定人和批准人。 收到货后，她刷到了所购店铺出售的足金饰品在火烧之后并非足金产品的评论，王女士将自己在该店铺购买的“足金玛瑙吊坠”送至黄金加工门店表示要换金，门店高温火烧后，饰品变成黑色。 类似的情况还有不少。 2024年6月30日，央视财经曾报道，记者在一家卖手镯的直播间里通过粉丝群里的链接，花299元购买了一只足金手镯。当主播下播之后，粉丝群即刻解散，订单信息无�？裳�，只剩下支付记录。产品送检后，这款手镯主体材质为铜。 “足金手镯”主体材质为铜 相对仅存在一个夜晚的消失术，有的售假店铺则是为假黄金配上了证书。 几元钱就可随意定制“珠宝鉴定书”？据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中国之声《新闻纵横》2024年12月11日的报道，假证书一部分为生拼硬凑的“假证”，证书上的网址、名称或联系电话均为伪造；还有一类是套证，也就是真证书被套用在了假珠宝销售中。 中国之声的报道显示，商家称，只需提供珠宝的白底照片就可以出证，想要出什么样的检测结论都可以。如果量少，一张证书收费10元，如果量大，每张只要五六元。 有检测中心负责人直言，不要轻信商家提供的检测证书。 多个平台推“先鉴后发”，真证书为啥还能买到假黄金？ 针对这类假黄金产品，电商平台也出台了各类约束规则。澎湃新闻了解到，近两年多个电商平台推出了珠宝贵金属类产品的“先鉴后发”机制。 比如，某电商平台提出：买家购买带有“先鉴后发”服务标识的商品后，卖家承诺将商品送经符合平台资质要求的鉴定机构鉴定，将符合商品描述的鉴定证书随商品发出，买家收货时可验收。买家收货后发现无证、鉴定资质不符合平台要求、鉴定结果不符等情形，依照本规范发起服务申请的，卖家需要履行相关赔付义务。 据了解，这个规则原名为“一物一证”，于2024年9月改名为“先鉴后发”。澎湃新闻在该电商平台相关黄金饰品页面看到，标有“先鉴后发”标志的店铺点开可以看到提示：消费者签收15天内，发现鉴定结果不符等情形并提供有效凭证，卖家会在24小时内响应并赔偿实际成交金额的三倍。 电商平台“先鉴后发”的服务标识 另一家电商平台则于2022年推出了由质检基地发货机制，即QIC（质检、发货、仓储一体化中心）。平台要求，“足金首饰（素款）”、“投资贵金属”等类目，每件商品必须送至QIC进行质检，质检通过的，质检机构出具纸质鉴定证书随商品一起发给消费者。 就流程而言，消费者下单-商家出货-基地质检-出具质检报告-基地发货-消费者收货，每一步都在平台的掌控之中。整个过程，商家仅负责将货发出，后面的环节由质检基地的仓配服务商和质检机构完成，应该可以杜绝商家证书造假和调包商品的可能。 此外，质检基地的招商的确拥有完备的程序，基地的仓配服务商和质检机构的招商均由平台完成。 平台展示的基地质检发货的流程 但即使如此严防死守，仍然有消费者买到了假金。 罗女士向记者讲述自己的购物经历，罗女士2022年9月先在某平台店铺花约200元购买了一件18K金饰品（带吊牌0.92克），看到配有质检基地的质检机构出具证书，且显示为AU750（含量75%的黄金，即18K金），此后陆续又从该平台入手13件18K金饰品。澎湃新闻查询到的数据显示，当时18K金的回收价为274元每克。 以为享受到实惠的罗女士十分欣喜，随后将购买的饰品全部收存在家中，未舍得佩戴。两年后的某一天整理时，偶然打开发现居然其中一件吊坠发黑“生锈”了，罗女士这才意识到自己买到了假货。 罗女士发现吊坠生锈 消费者提供 与此同时，平台后台每一单购物纪录均可以查询到相应的证书。 消费者提供的假鉴定证书 假黄金为何能匹配上真证书？ 在平台如此严格一环扣一环的规则之下，货不对板的假黄金如何逃过层层关卡到了消费者手里呢？一位从事珠宝黄金鉴定工作多年的资深业内人士向记者说明了其中原因：或许是质检方式的局限性被部分不良商家利用。 上述业内人士表示，质检报告里检测依据提到的GB/T18043，中文标准名称为“首饰贵金属含量的测定X射线荧光光谱法”，以此为依据的检测，质检机构均是采用光谱仪进行检测。 该业内人士同时表示，光谱仪检测仅限于物体表面，检测深度通常几微米至几十微米。如果不进行破坏性的检测，如剪开或熔化等，仅是检测表面，如果遇到金包银、金包铜、镀金等冒充足金、K金的饰品，其实是检测不出来的。当然遇到灌水或者灌胶水的金饰，X射线光谱仪也是检测不出来的。 他告诉记者，为了免责，他们在实际操作过程中都会标注“只检测表面”进行提示。 罗女士把自己的其他饰品拿去检测，在同意进行破坏性检测（剪开饰品）后，果然得到了不同的检测结果。她向澎湃新闻展示的一份原始检测结论为“金AU750项链”的产品，经重新检测后，检测结论变为“铜合金项链”，并在证书最后注明了“表层含金元素”。 左为重新复检的证书，右为原始证书 澎湃新闻注意到，多位消费者向记者展示的该平台质检报告均显示，证书仅标注了检测结论为足金或者K金饰品，未出现提醒检测仅针对表面的字样。这类证书容易让人产生误解。 一家质检机构人士表示，在个人送检的货品中，他们会在合同中约定“仅检测表面”或者经过消费者同意进行部分切口检测，收费相同。而批量送检的销售产品，只能检测表面物质。 罗女士网购的这家平台相关负责人表示，针对部分类目的商品如黄金、彩宝、钻石等，平台要求100元以上商品应送QIC质检，同时通过加强商家准入审核、升级治理策略、保障售后等方式，全方位做好消费者权益保护。如，基于消费者反馈和日常巡检，平台会核实商家实际经营情况，如若商家存在违规情况，会根据规则对商家进行处罚，包括不限于公示警告、扣除违约金、限制店铺权限、清退店铺等。针对罗女士的订单，平台表示，这些订单都是22年、23年的订单，已经过了售后期，店铺已经都被平台清退了。 消费者维权难：商家关店，平台拒绝赔偿 记者注意到，在微博黑猫投诉平台、小红书、抖音等平台均有消费者发出自己买到货不对板的金饰后的维权经历。买到假货如何实现假一赔三或者是商家宣称的假一赔十？ 消费者王女士在网上买到足金产品后，发现货不对板，想退货时店铺已经将商品全部下架，联系不上商家客服。 有精力的消费者则会在商家关店后，转而寻求购物平台承担起赔偿责任。罗女士在发现购买的金饰品为假后，去联系店铺时却发现店铺已经关店，无奈只能求助于平台客服。 平台工作人员最初的态度是，如果真有问题，平台会维护消费者的权益。为此罗女士甚至按照平台的要求前往质检机构复检所购商品并获得对应证书，这时候平台客服的态度变成了：商家已经关店，消费者需自行联系店铺，平台不能代为赔偿。 记者了解到，有些被发现假金时仍在营业的店铺会选择爽快退货。 消费者张女士提供的和商家的聊天截图显示，在将所买足金饰品并非足金的核验结果告知客服后，客服提出商家承担运费“退货退款；经过协商，店铺甚至同意仅退款。 同样顺利退货的还有彭女士和钱女士，这些当时正在营业的店铺爽快答应退款，并在回应消费者时表示将返回厂家复检。 彭女士在名为“水贝来福黄金工厂店”的网络店铺，买到三件足金挂件。收到的检测证书显示，贵金属检查为足金，含量为999，检测结果定义为“足金挂件”。去金店验货后，彭女士发现仅最外面是一层足金，内里为黑色金属。此后，彭女士找到店铺，并给对方发送商品剪开后的图片，商家第一时间做退货处理。 “足金挂件”内里为黑色金属 消费者提供 钱女士则是在名为“水贝福多多黄金店”的网络店铺，购买了一件足金如意饰品，因在线下门店火烧发黑，发现饰品并非足金，反馈给店铺，店铺迅速退款。 “足金如意饰品”火烧发黑 记者注意到，上述爽快退货的店铺不久后均已关店。部分后知后觉的消费者维权已找不到商家，而平台的态度是需要消费者自行联系商家或者消费者报警、走法律途径等。 专家：网购平台并非无条件、无限制承担责任 在消费者朴素的观念里，买到假货“退一赔三”，法律也是如此规定。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经营者提供商品或服务有欺诈行为的，消费者可要求“退一赔三”，即退还货款并增加赔偿三倍金额，不足500元的按500元赔偿。同时，消费者有权要求退货、退款，经营者应承担运输等必要费用。 另根据《产品质量法》，销售者售出的产品不符合质量要求的，应负责修理、更换、退货；造成损失的，应赔偿损失。同时，生产、销售假冒伪劣产品的，可被没收违法所得、�？�，情节严重的吊销营业执照，构成犯罪的追究刑事责任。 在上文的报道中，消费者遭遇假货时，仍在营业的店铺为继续卖货处理方式基本是退货。针对赔偿问题，有消费者介绍，平台方面表示无权帮助消费者求偿，建议消费者自行与商家联系。 退货已是幸运，许多消费者在发现假货时，购物的店铺已经下架产品、关店，甚至有消费者发现平台显示的店铺工商信息也是虚假的，销售者的失联使得维权陷入僵局。 这个时候，平台是否需要承担责任，承�：沃衷鹑危� 承责的主体，首先是商家。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北京市电子商务法治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消费者协会专家委员会专家朱巍表示，消费者在平台买到假货，平台需要承担多种责任，其中包括在法律特殊规定之下，承担连带责任。 一种情况是，店铺失联、跑路。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网络交易平台提供者若不能提供销售者或服务者的真实名称、地址和有效联系方式，消费者可要求平台赔偿。平台提供者赔偿后，有权向销售者或者服务者追偿。 朱巍表示，法律规定包括销售者在内的电子商务平台的使用者，必须实名认证。如果联系不上销售者，平台需要承担连带责任。 第二种，平台包庇或应知而未知的侵害消费者的行为。根据《电子商务法》、《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平台明知或应知销售者利用其平台侵害消费者权益而未采取必要措施的，需承担连带责任。 第三种，未尽审核义务。《电子商务法》还规定，对关系消费者生命健康的商品或者服务，电子商务平台经营者对平台内经营者的资质资格未尽到审核义务，造成消费者损害的，依法承担相应的责任。 朱巍进一步分析，平台承担连带责任还是相应的责任，需要看平台承担连带责任的基础。以卖假货为例，明知道是有问题，没有采取措施的，或者是有一些其他因素导致的侵害消费者合法权益的行为，平台需要承担连带责任。 回到消费者买到假黄金的案例，朱巍表示，如果消费者在维权的过程中，找得到销售者由销售者承担责任；如果消费者发现，在平台注册的商家信息是虚假的，平台就要承担连带责任。 在采访中，许多消费者表示是冲着“先鉴后发”去的。朱巍解释，从法律的角度如果鉴定结果出现问题，鉴定机构本身具备相应的资质，应该由鉴定机构承担责任而非电子商务平台；如果平台招商的鉴定机构不具备相应资质，平台则需要承担责任。 对于买到假货后如何具体维权，上海央法律师事务所执业律师，民商法律业务部副主任周凯表示，若商家存在欺诈行为，《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55条，明确赋予消费者主张“假一赔三”的权利。 对于有些商家在直播间说“假一赔十”，周凯则表示，若商家在交易中承诺了，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16条和《关于审理网络消费纠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一）》第10条，该承诺具有法律约束力，消费者可根据商家的承诺维权。 消费者如何有效维权？周凯给出建议：首先要固定证据，保存购买记录、商品实物、商家宣传页面，有必要时委托质检机构进行鉴定，若是受害者众多可以共同委托，有些消费者协会也会根据消费者的投诉或者申请进行公益鉴定。如果后续发生诉讼，也可以开展司法鉴定。然后与商家协商理赔，明确提出“退货退款+赔偿”诉求。若遭拒，向平台提交完整证据链投诉。 周凯进一步表示，如果平台不作为，根据《电子商务法》第38条，以及司法实践中的主流观点，平台需要承担连带责任。可以直接向12315、市场监管部门或消费者协会投诉，要求对商家行政处罚。或者直接起诉至法院，要求商家及平台共同承担责任。 （文中出现的消费者均为化名） 本期编辑 邢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