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清华（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新编越剧《烟波迷月》是著名编剧郑怀兴先生的遗作，由福建省芳华越剧院创排，其多义性与丰富的阐释空间引发戏曲界广泛关注。
剧作家的创作谱系，通常是其个人精神历程的完整体现，也是其观察世界、表达世界的动态过程。郑怀兴是中国当代戏曲领域最重要的剧作家之一，其作品始终根植于民间，赓续千百年来中国戏剧传统，现代思想与古典世界融合无间，不论写心或是传神，无不生发深刻厚重的思想价值与灵动鲜活的艺术魅力。《烟波迷月》作为郑怀兴创作生涯的收煞之作，弥漫其间的文心巧构与悲悯情怀，既是其戏曲创作技法的如趋化境，也是他人生感悟的终极寄寓。
基于小说改编的戏剧作品，通常会出现三种基本情况：故事情节与剧作家主体意识保持一致、故事情节大于或小于剧作家主体意识。越剧《烟波迷月》取材于纪晓岚笔记体小说《阅微草堂笔记》中的《姑妄听之·李生传》，小说全篇不足千字，讲述李生夫妻离散，重逢后又阴差阳错不敢相认，咫尺天涯相见无相亲。小说基本情节颇为简单，以此改编成戏，便会出现一种比较复杂的叙事范式，即需要剧作家的哲理性沉思作为一种暗流来补充强化故事情节的戏剧张力，形成明暗双重叙事结构。《烟波迷月》的独特性不仅于此，其在明暗之间又多了一层灰色叙事，进而出现了浅层、中层与深层三重叙事线。李渔曾言：结构第一。结构的微妙，决定了浅层叙事的逻辑能否成立、情节能否推进，严重依赖于中层叙事对于人心世界的建构和人性褶皱的剖析，而深层叙事中深切的文化反思与悲悯情怀才得以最终完成。郑怀兴之所以是一位剧作名家，除了高超的结构能力，更体现在对节奏与分寸精确的把控上。《烟波迷月》仍以李世儒（即原著中李生）与妻子吴贞娘的离散为主线，战火中失散的夫妻七年后重逢，吴贞娘已沦为名为息姬的乐伎，李世儒在封建道德枷锁下懦弱不敢相认，贞娘父亲为保全家族名誉也谎称贞娘已死，最终贞娘为保全丈夫名声决然赴死。郑怀兴将原著中的传奇性内化为人心难以言喻的执念，便使阻碍李世儒与吴贞娘相认的隔膜，同时具有了两种完全不一样的厚度：在外部情节中薄如窗户纸，在内部事件中又厚如铜墙铁壁，看似一捅就破，实则隔着千山万水。这是典型的“螺蛳壳里做道场”，若无精细入微的编剧技法支撑，往前多走一步，便会流于庸俗的传奇，往后多退一分，又将因结构松散失去张力。进退之间，是郑怀兴一生五十部作品的经验积累。
郑怀兴以历史剧创作著称，《新亭泪》与《傅山进京》堪称双峰并峙。他的才华是多层次的，其对历史的认识也并非故步自封，必然随着人生阅历作出微调。《烟波迷月》显然不是狭义上的历史剧，却依然充满历史感。此历史感并不建基于大事件大人物，而是从宏观历史转入了微观历史。相比于周顗、傅山、海瑞与赵武灵王等历史人物的精神塑造，在《烟波迷月》中，郑怀兴将视角下沉到苍茫历史中不为人知却具有普遍意义的个体身上，因为李世儒、吴贞娘、琴师、吴慎修等小人物的日常人生，亦构成社会和历史的重要底色。
《烟波迷月》延续了郑怀兴作品的温度，他从不把人往极致的恶上去写，对人性的批判始终让位于对人类的悲悯。即便奸恶如江一雄，在他的笔下也有看重斯文、信守承诺的一面。对李世儒，他既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惋其懦弱，叹其无奈，其悲剧不仅是个人悲剧与命运悲剧，也是时代悲剧。吴贞娘在剧中经历了两次精神上的死亡，先被她的父亲“杀死”了一次，又被她的丈夫“杀死”了第二次，在他们心里，死去的贞娘远比活着的息姬更有意义。但吴贞娘的形象并不是单薄的，反而比剧中其他人物更充满自觉意志，对团圆的期待是她活下去的信念支撑，即便经历了绝望，也没有阻绝她的本性，这也是她最终选择自我牺牲的心理起点。
复杂的三重叙事结构与深重的悲悯情怀给二度创作带来艰巨挑战。以韩剑英导演为主的创作团队敏锐且明智地把着力点放在了中层叙事，用匠心独运的艺术巧思扩展与延伸了浅层叙事的宽度与长度，准确地把人物心理的微妙与人性的复杂有效地传达给观众，让观众能够相信浅层叙事的逻辑性与真实性。主演陈丽宇的表演张弛有度，收放自如，真正做到了技法与人物的交融，对李世儒的心理褶皱既有动作素描，也有意蕴留白，李世儒的窘迫、慌乱、深情与悔恨等内心不同层次的演化与推进，在她的表达中都十分丰富立体。胡佐的舞美设计极具表现力与创造力，镜框式的空间设计完全契合剧作的“孤岛意象”，用外在空间隐喻心理空间，既是镜框，也是牢笼，毫不晦涩又耐人琢磨。更为难得的是，空间的调度同时具备了塑造时间的功能，兼有造型之美与传情之妙。
郑怀兴曾言：每个戏都有自己的命运。从剧本到舞台，《烟波迷月》的首演已然具备优秀的艺术品相，相信经过进一步调整与细心打磨，必能成为尹派越剧新的经典，亦是郑怀兴先生艺术生命的再次延续。
《光明日报》（2025年03月19日15版）
